文/胡一刀
初入大学时，我发现宿舍同学和我都很相像：我们都来自农村，都一副排骨身材，而且都没见过什么世面。除了宿舍教室食堂，最大的期待就是周末结伴去校门口的录像厅补习生理卫生。
没多久，宿舍里突然冒出一个俄罗斯方块机，立刻成为争夺的对象。我们在宿舍玩，教室也玩；下课玩，上课也玩。后来我们干脆排了个表，保证每人都能轮到。想插队或多玩的人，就要负责买电池。当时连做梦都在不停掉方块。
这样过了几个月，每个人都把俄罗斯方块机打通关后，终于不再有人抢了。那时已经到了期末，有天晚上，我们都在宿舍突击背诵从女生那儿抄来的听课笔记，室友阿毛突然很认真地问大家，有没有觉得，这学期被俄罗斯方块给害了？
阿毛说，据他所知，这个俄罗斯方块机，是隔壁晓宇买的。该同学来自省城，经济实力雄厚；复读一年，社会经验丰富；但为人并不大方，为什么会掏钱买个游戏机，白送给我们玩呢？这半年里，他成为校报的记者部副主任，在省报发表文章，还被当作积极分子培养。而我们宿舍，没有一个学生干部，没有一篇省级作品。
阿毛的结论是：我们被敌人的精神鸦片给坑了。听到这里，大家义愤填膺，开始谴责晓宇。照我看来，这番推理有点扯。我没有成为积极分子，无论如何怪不到晓宇头上。
转眼之间我就毕业二十年了，算不上游戏达人，但也通宵玩过帝国时代，网吧联机过星际争霸，再给我一部俄罗斯方块机，我绝不会着迷到做梦都在掉方块。
最近有一款名为王者荣耀的游戏，引发的万众沉迷，远超俄罗斯方块。随之而来的各种争议，也远超阿毛的突发奇想。好在这款游戏是腾讯开发的，还没有出现“帝国主义专门毒害中国青少年”的说辞。
在舆论压力下，王者荣耀推出了防沉迷系统；有识之士再次呼吁游戏应有分级制；对此我都是赞同的。我还想说的是，要让孩子走出王者荣耀，最好是让手机之外的生活，比手机游戏更能吸引住他们。
时光倒流二十年前，一群农村孩子，经历过地狱高中，来到无人看管的大学，照说应该尽情玩乐；无奈钱包跟头脑一样空空如也，当时我一个月50元生活费，还不是最穷的。就连篮球，也不是随时能打。球场倒是有，一没球，二费鞋。说到这里，你就能理解为啥一个俄罗斯方块机，就能把我们迷得昏头转向。
现在的孩子，选择远比当年丰富，你让他去玩俄罗斯方块，他当然不会入迷。但他还会沉迷于王者荣耀，也能说明一些问题。
王者荣耀据说在国产游戏中算上品，但手游说到底，能有多大的魅力。单纯从游戏的角度，有个PS2或者XBOX的话怎么会玩手游。至于游戏之外，天地更为广阔。要是能经常去运动场，去游乐场，去旅游，我相信孩子们不会不知道哪个更好玩。
如果放眼看去，考试升学的压力一如既往，休闲娱乐的时间依然紧张；各种运动娱乐设施倒是多了很多，但普遍没有兄弟姐妹，公共安全又成问题，家长也不敢让孩子自由活动。那也不能怪孩子到电子游戏中寻求快乐了。
有人说王者荣耀借鉴了美国一款非常热门的游戏，此说不知是否属实，但我们没听说美国青少年对电游那么入迷。据说因为美国始终是一个多元化、多出路的地方，年轻人更喜欢在户外折腾，也更容易找到人生目标。
如今我已完全不排斥游戏。在我看来，人生就是一场大型游戏，而且比电子游戏要好玩不知道多少倍。电子游戏可以随时存档，可以砸钱开挂，还可以多次退出重登。这些在现实中都不可能。现实复杂多变，涉及身家性命，对每个人智力、体力与勇气的要求，岂是那些程序化的电子游戏可以比拟的。
人总是要沉迷于某些东西。我那个时代的青少年，有人要把金古梁温看完，有人去收集所有港台明星的歌词，有人去玩街机、桌球。尽管时代的贫乏造成了选择的贫乏，每个人都会做一些事情，来让生活不那么无聊。在我看来，这是生命力的体现。
等到成年，每个人都会寻找更有意义的沉迷对象。沉迷于科技，可能有所发明；沉迷于赚钱，可能纵横商场；沉迷于文艺，可能创作传世。上述每一项目标，其挑战都远超游戏，其成就感同样如此。如果一直沉迷于电子游戏而不能自拔，那注定了会是loser。
我近距离听过一则故事。大中电器创始人张大中，八十年代初开始做电器加工及贸易，经20年奋斗，成为北京电器销售之冠。2007年，他以36亿元把大众电器卖给老对手国美，退出商战。四年后，黄光裕与陈晓开撕，黄家邀张大中替代陈晓，执掌国美，张大中慨然应允。
接近张大中的人告诉我，张大中对他说，其一，黄光裕买大中，没有讨价还价，现金一笔付清，他觉得黄光裕够意思，要还这份人情；其二，他退下来后，虽然也做投资，但总觉得生活乏味，颐养天年的逍遥日子远远比不上当年殚精竭虑、呕心沥血的打拼生涯。重出江湖，也是发自内心的愿望。我觉得，第二个原因更为重要。
我还在一个月内见过两次某国有大行行长，第二次他刚刚退休，来参加财经媒体的活动。见到他的一瞬间，我有些吃惊，用目光询问他的秘书。秘书会意，跟我说，老板今天还化了妆，但也掩饰不住整个人的颓态。——对这些winner来说，殚精竭虑、勾心斗角就是最好的春药，下台之日就是垮塌之时。
《纸牌屋》里，下木总统说，平庸的生活被高估了。他妻子告诉自己的情人，下木向她求婚时说，你要是想追求平庸的幸福，就不要接受我。这些理念对信奉“平安是福、平淡是真”的中国社会，还不是主流。不过，只要想想政治斗争中的成王败寇，波诡云谲，其惊险与精彩程度必成正比，玩过政治游戏的人，确实不容易再对其他游戏产生兴趣。
企业家不会觉得《大富翁》游戏比商战更有趣；上过战场的人只会觉得王者荣耀是小儿科；至于政治家的高峰体验，就更不足为庸人道也。
有心理学家做过试验，让孩子选择立刻吃一块巧克力，或者两小时后得到两块巧克力，然后跟踪他们的成长经历。结果表明，那些选择延迟享受的人，在以后的人生中获得更大的成就。
对你我常人而言，道理也是如此。越是对自己有要求的人，越不会长期沉迷于低级感官享受。读书，考学，求职，晋升，成家，立业，人生的每一大步，都是持续努力的结果。这种延迟享受带来的成就感，比电子游戏那些即时兑现的快乐，要深刻得多，也迷人得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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